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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产恶人,全靠他救活了

毒Sir Sir电影 2023-12-14
7天,730万人看过,累计票房3.1亿。

这就是曹保平新作《涉过愤怒的海》的成绩,也是在国庆档之后处于冷静期的国产片市场的最好成绩。

而且,至今仍处于票房冠军的位置。

曹保平赢了。

他不仅准确无误地戳在了观众的G点上,还看似跑赢了审核,把“大尺度”直接打在了银幕上。


如今,作品好于90%的犯罪悬疑片。


也让国产片终于有一部作品摆脱了“有噱头,没有内容”的短剧式大爽片。


但与此同时。

他也站在了争议的风口浪尖之上,包括“父亲”,包括“二次元”,片中的许多情节设计,都引来了一部分人的不满。

为什么我们对曹保平的电影欲罢不能的同时,又会很容易感到不适?

今天,Sir就想聊聊曹保平。

一个本该是“大多数”,却最终成了“稀缺品”的导演。


01
和审查“对抗”的人

对很多人来说,曹保平就是个“刺头”。

他曾说过这么一个故事:

在上大学的时候,有一次老师要求他们交短片作业,于是他写出了这么一个场景:有一个生病的女孩住在筒子楼里,隔壁,有一对情侣在做爱,而女孩,则拿了一根葱和两个鸡蛋准备给自己煮面吃。

低俗吗?

曹保平不这么认为。

但结果,还是被老师骂了一顿,说他故事有隐喻、格调低,思想境界不高。

无独有偶。

在他参加工作之后,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。

有一次,他写了一个剧本《红棉袄,红棉裤》,把一个抗战故事写出了另一种风味,“写地主一家在那个时候,共产党也不敢得罪,日本人也不敢得罪,因为日本人住他们家里了,他就两头虚与委蛇,委曲求全,最后一家全被杀掉了。”

现在看起来,就像是另一个版本的《鬼子来了》。

但。

最后剧本被拍成电影之后,将剧本里黑色的、残酷的部分删了,关键时刻展现人性抉择的部分被一笔带过,变成了一个英勇抗击日剧的主旋律电影。


所以你看。

无论是“生病”和“做爱”两种生命状态的对比,还是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人性展示,对于“审查者”(老师或导演)来说,都是不合时宜的。

这使得他每走一步,都会遇到重重关卡。

一个例子。

成名作《光荣的愤怒》。

在电影前期,这部片一直卡在剧本审核上,他在接受《南方周末》的采访时“吐槽”说:“电影管理部门给罗列的意见多达几十条,比如: 怎么可以这样描写党的最基层支部书记,他会那么猥琐,他会那么鸡贼,会不择手段,靠欺骗人把4个村霸打倒呢?而光天化日之下,又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乡村恶霸呢?”

怎么可以,怎么可能。

就是这些“不可能”让《光荣的愤怒》拍出来后,出现了狗尾续貂的“天降神兵”,他仿佛只讲了一半的精彩故事。

而之后呢?

《李米的猜想》,因为投资商的要求,删掉了50分钟的戏份。

《烈日灼心》,因为死刑场景,他又不得不再次删减和调整。

就连《追凶者也》,一部喜剧犯罪片,也删掉了一段王友全和女友在天台上的激情戏。

至于《狗十三》和《涉过愤怒的海》,一个是拖了5年才上映,一个是压了4年才公映,其中的曲曲折折,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,更是无人知晓了。

可以这么说。

曹保平每一次,都会像个不听话的“刺头”一样不停地挑战着审查的底线,或是“隐喻”,或是“格调”,或是“思想境界”,总之就是在可与不可之间反复游走,这让许多人“头疼不已”。

那么为什么会这样?

Sir觉得,还是因为他所关心的对象的缘故,无论是生病的女孩,还是骑墙的地主,他们都是“负能量”的形象,甚至于,如果你看过《烈日灼心》,可能会记得一大群主流社会排斥的边缘人群。

仔细看下面这个场景。

假军人、吸毒者、肇事者、超生者、小蛇头、刻私章、制毒藏毒、电话诈骗者、假药贩子、小姐……


一个又一个。

于是曹保平就像影片中那个偷听的房东一样,牢牢地记住了这些人。

比如“杀人犯”,也就是《烈日灼心》;“制毒藏毒者”,也就是《她杀》;“复员军人”,也就是《涉过愤怒的海》(现在版本中已经删去了老金的这一身份设定)。

这便构成了他的“灼心三部曲”。

是的。

相比于正能量、大团圆这些词,曹保平感兴趣的东西恰恰相反。

所以与其说他是与审查对抗。

不如说,他是更关心那些被遗忘、被歧视、被这个社会所不容的“底层人”,并在他们身上,找到人性的扭曲之处。

这也是为什么他与同为第六代的导演相比,贾樟柯、张元、王小帅、娄烨,风格差别太大的原因。

他重故事,“爱”恶人,别人重自我表达。

就像是本《故事会》,与《诗歌精选》这些杂志混在报刊亭里,显得那么与众不同。


02
演员的“绝望”
 
所以如果用一个故事来形容曹保平的风格,Sir觉得,可能还是很多年前,他在当老师时读的那个故事。

那一次,他是在编剧课上,让同学们花15分钟写一个听过最有价值,必须是真实的故事。

在第二堂课。

他念了觉得最好的一个故事——
哈尔滨郊外的下午,夏天,天气炎热,有一条土路停了一辆堆满西瓜的卡车,天太热了,父子俩决定躺在车底下睡觉。睡了一会儿,儿子说,爸爸我渴了,我要吃西瓜。爸爸说,我们的西瓜是卖的,不能吃。爸爸看见路边有卖西瓜的,卖得比自己的西瓜便宜,他说,你等着我给你买西瓜去。正在买的时候,卡车的手刹松了,车突然往下滑,正好压在儿子的大腿上,把腿压断了。爸爸听见儿子一声惨叫,回头看见很多人在帮忙把车顶住,不让车继续滑。爸爸大喊一声,给我让开,开到倒挡,并没有停车,而是从他儿子脑袋上轧了过去。爸爸说,你们报警吧,我们家太穷,真的养不起残废的儿子。
来源:《影帝制造机”曹保平》|界面新闻

是的,这个故事戏剧冲突很强,但又隐含着“真实”,为什么躺在车下睡觉,为什么去别人的摊位买西瓜,为什么要轧死亲生骨肉,本质上其实只有一个字:穷。

穷困,会让人彻底绝望。

老实说,这样的故事很少有人会拍出来,毕竟人们害怕一个故事不真实,但同时,又害怕故事太真实。

而曹保平恰恰觉得有价值的只有后者。

于是。

你在他的电影里,可以看到各种几近癫狂的“绝望感”。

这会让演员觉得很痛苦。

就如黄渤说的,《涉过愤怒的海》的剧本就像一杯酽茶,虽然人的感受程度不同,但每个人喝第一口的时候都会打一个激灵。

在一天的拍摄结束后,黄渤会找人喝酒聊聊天,“不能一直待在电影里边,时间长了会憋得很难受。”

郭涛说,“拍《烈日灼心》这部戏我心很累,就像经历了一场灾难一样的感觉,你没办法解脱。”

邓超在拍《烈日灼心》时,在拍摄最后执行死刑的那段戏,是真的有专业医生拿针扎进静脉里注射,他说:“我在那个时候是回不来的,就是我躺在上面抽抽抽……没了。全部都是那样一个极致的状态,我的眼睛也闭不上了,然后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;脸部的肌肉都痉挛得乱七八糟了,那个样子我也预料不到,我也没有做到过。


为什么会这么极端?

因为他的剧本的底色,人物角色往往都会进入一个极端环境中,并进行一个毫无希望的反抗。

因为在他的镜头里,角色本就身处一种无法自拔的生活漩涡之中。

在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开头,老金一直盘算着自己一艘渔船能挣多少钱,一队渔船去掉工人的花销,又能挣多少,够不够女儿留学。

这与《烈日灼心》里陈比觉算着伊谷夏帮他们还的医疗费,或是《李米的猜想》里李米念着男友寄来的信上,邮戳的数字,如出一辙。

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小算盘里。

嘀咕一些旁人都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算式。


镜头里的人,有的为学费,为了医疗费,为了找男朋友.......

这些算式是他们的生活的奔头,也是他们对渴望的东西、生活,痴迷的状态。


他们“轴”。

并且都妄图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出口,可最后,也是徒劳,是被迫认命。

但,他们又沉醉于盘点这样的算式,不论何时何地,想起这些数字,反而感觉愉快。

他们将算式当做困苦生活里的“吗啡”。

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既定的无望的命运,注定与自己的亲人、爱人失之交臂。

但,还是愿意停留在这样的“臆想”中。

这也是热衷于描写“绝望”的曹保平,隐藏着的“温柔一刀”。

导演看似让人物面对自己的命运有自由最大化的选择,可命运却又以另一种方式驶上了它既定的轨迹。


但,其实,他们的命运也如牲畜一般,掌握在别人的手里。


03
人本就是动物

没错,在Sir看来,在曹保平的镜头下,他往往拍的不是“人”,而是“动物”。

他试图找到人身上的“兽性”。

一方面,你可以把它当做一种隐喻。

比如,《狗13》。


镜头多次将少女李玩与一只叫爱因斯坦的狗放在一起,少女与爱因斯坦一同长大,在丢了狗之后,急疯了的李玩在院里“汪汪”地叫着。

仿佛她已经知晓叫回爱因斯坦的语言。


所谓狗,何止爱因斯坦一只?

或者,《烈日灼心》。

那三只分别叫白雪公主、葫芦娃、小巫婆的小金鱼并非闲笔,它们是故事重要转折之处,也隐喻了对应的人物。


三只跳出鱼缸晒死的小金鱼,也成为了辛小丰他们三兄弟未来的走向——在即将“缺氧”的环境中,为了求生,只能殊死一搏。


甚至《涉过愤怒的海》里,人,也是鱼。

在电影里,小娜的生日正好是日本的男孩节(五月初五),导游介绍,在这个日子里,家家户户都会挂鲤鱼旗。

爸爸,是黑色的鲤鱼旗,母亲,是粉红色的鲤鱼旗。


小娜在神社里将所有硬币抛进水里希望神能给她赐下满满“缘分”,下一个镜头,就是一支黑色的鲤鱼旗,慢慢地沉到了水缸里。

这也是小娜父亲的鲤鱼旗。

与此同时呢。

另一方面,“动物”,也是人去除了现代社会赋予的“人性”之后,最本能的反应。

人性不过是兽性的保护色。

就像《烈日灼心》里。

道哥与伊谷夏其实是两只老虎,互相搏斗。


或者《涉过愤怒的海》里。

周迅饰演的景岚,仿佛一只母狼。

景岚为了护自己的“恶童”儿子, 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股遇神杀神的勇气,以及在最后,得知儿子可能被杀后,撞死老金未果,自己也开车冲下山坡。


当老金追得越紧,她“女人”的身份就越削弱,她大红色的口红没有了,耳朵上的耳环越变越小。

也是在此时,龇出獠牙,显露本色。


《烈日灼心》里,有这样的一句话:

在我眼里,人是神性和动物性的总和
就是他有你想象不到的好
更有你想象不到的恶


人,本身就是具有动物性的。

在许多文艺作品中,人面对极端的处境时,会规束自己的行为将理性压制于动物性之上,与“天性”、“动物性”的搏斗,最后,成就“人”的理性至上。

但,曹保平的电影里,他将人性与动物性放在了同等重要的地位中,并没有孰高孰低的判断,甚至,有时候还有共存的时刻。

像是《追凶者也》里的这个桥段。

买凶者掐住杀手的鼻子,责怪杀手办事不牢,买凶者咄咄逼人,凶手碍于“买卖”唯唯诺诺,此时是“人与人”之间的较量; 

但,当喘不过气的杀手挥手就是一刀,划破买凶者的颈动脉,此时又变成了“动物”之间的较量。


一瞬间,人与动物的形态,瞬间转换。

在这里。

不论是什么地位,什么身份的角色。

最后它没有好人,也没有坏人,就只剩下“人”最本能的“动物性”。

他仿佛撕开了人生的虚无与无奈。

告诉我们:

人与世间万物一样,不过也是在服从命运的安排,在无数的偶然中,走向了既定的必然。



04
挑衅观众的人

这样拍出来的故事,注定是会引起争议的,它从根上就不会那么“正确”。

就拿少数群体来说。


曹保平在当年的《烈日灼心》里就拍过少数群体的生活,那次是同性人群,本该是国产电影形象的一大突破,可依然有人觉得,这是在猎奇与消费他们。


同性元素充满了猎奇式的消费
台词就差把恐同写在脑门了


而到了《涉过愤怒的海》,更严重了,因为电影里出现了coser的形象,就有人觉得这是对二次元群体的抹黑。


不尊重二次元文化
更不尊重受原生家庭伤害的人


是在消费或者抹黑吗?


倒也未必,因为在他的电影中,他一直是无差别地“挑衅”所有人。


包括观众。


其实从影像呈现来说,曹保平的犯罪片更像是处于日片与韩片的中间地带,都是底层犯罪,韩片重视觉刺激,日片重人性挖掘,而曹保平呢,两个都要。


他既要有可以刺激的观众的视觉冲击。


也会在让观众不舒服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思考。


举例来说。


曹保平会把最丑陋的东西,直给到你的面前,让你不舒服。


比如直视人的本能疼痛——

在《烈日灼心》里,阿道自己给自己缝针的场景,将镜头直接拉成大特写。


比如把床戏拍出“丑陋”——

没有浪漫、没有爱情,更像是以一种有目的而为之的欲望宣泄,欲望成了人物走向极端的内在驱动,就像《涉过愤怒的海》里,其实是双方互相压制与征服。


他甚至想在《烈日灼心》里,将尸体高度腐败的“巨人观”呈现出来,最后因为费用太高而放弃了(还好没钱)。

他是真狠啊。


与此同时。


他也会时刻挑战着你的“三观”。

渣男,最后赢得了痴心女友的宽恕;杀人犯,获得警察的怜悯,甚至一度还能成为“好人”;杀手,杀人的目的,是想与女朋友过上稳定的日子;父亲,自私地只为保全的尊严,并不爱自己的孩子。

……

所以是故意制造“奇观”,以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吗?

确实,如果分寸把握不好,影片就很容易两头不靠,要么变成猎奇的展示,要么变成兽性的宣泄。

但在多数情况下。

曹保平还是做到了与那些为了“大尺度”而大尺度的电影不一样,他在这些不舒服的背后,表达出了一种真实。

台湾影评人焦雄屏评论曹保平的电影风格——

从现实主义出发,逼近角色审视其生存状态,在痛苦和没有出路的僵局中迸现人性,而且自始至终沉浸在悲观的氛围中,这是中国式的黑色电影。

真实与荒诞共存,生活与求生之间拉扯,突破现状与安于保命的纠结。

最后,便酿成了曹保平电影里的底色——   

悲剧。

老实说。


如果单纯从电影创作的角度来看,这些其实也都不稀奇,毕竟每个国家(地区)似乎都会有这样一批创作者,在商业和艺术,大众与小众,视觉与深度之间寻找平衡点,形成自己的风格。


就像90年代的邱礼涛,或者拍出《看见恶魔》的金知云。



他们看似拍出了一种毁灭性的快感。


骨子里表达的,却是人性的复杂。


而这样的作品,本该是一个国家(地区)犯罪片里的大多数,是一种常态的。


但可惜。


国产片里,我们只能见到一个曹保平。


或许是因为审查。

或者是因为商业。

甚至是因为我们不敢违逆主流的三观。

我们的电影总是在紧跟着大众的刻板印象,不容许出一丝偏差:好人只能纯洁无瑕,不然就是心怀不正,坏人不能获得成长,不然就是给他洗白,人们小心翼翼地顺从着这个社会的情绪,并靠着这种迎合,获得票房,获赢得流量。

而这。

恐怕也是为什么有人即使对《涉过愤怒的海》不太满意,但依然愿意推荐的原因。

我们这样的电影,这样的导演,实在太稀缺了。


说到这里,Sir忽然想起曹保平作为演员,出演的一部致敬库斯图里卡《地下》的短片来。


那是一个电影拍摄的场景。


曹保平顶着个爆炸头,饰演着一个吹着小号,一直在原地转圈的演员。



摄制组精益求精。


每一个道具每一个场景都必须精确地复刻出原版的精髓。


可忽然。


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冲了进来,制止了这场拍摄。


这时候我们才知道。


这群努力的电影人,包括管虎、曹保平、张元、唐小白、郝杰……不过是一群精神病院的疯子。



疯子是不容于世的,他们游离于这个社会体系之外。


但同时。


就像《斗牛》里黄渤饰演的牛二,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中的古伦木,又或者像新片《河边的错误》疯癫的群像,他们的疯言疯语,说出一个时代的真相。



如今。


这个社会上,小心翼翼守着每一个规矩的“好学生”太多了。


所以我们会珍惜每一个“疯子”。


电影需要“疯子”。


否则千篇一律的迎合与妥协,也实在太无聊了。


而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。

何尝,又不是如此呢?

本文图片来自网络

编辑助理:小田不让切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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